2011年5月6日 星期五

【過去的未來】破報[POTS]專訪報導

引用自破報網站:http://www.pots.com.tw/node/8134

破報[POTS]復刊659號
2011/05/06-2011/05/15

「過去的未來」邁向何處?-專訪導演羅淵德、高俊耀

文/陳韋臻

一張網,生人纏縛於中;一張床,死人遭拖扯出墓。生與死之間,與人何干?
葛羅托斯基(Jerzy Grotowski)說:「如果我和一個演員有著非常深刻的工作關係,那末我真正接觸的,不再是個藝術家,和我面對面的是另一個人(human being),一個『人』(man)。」

上下半場的禾劇場之作,《孵生》與《死亡紀事》,導演羅淵德與高俊耀,與團員長期接受葛羅托斯基弟子陳偉誠的身體訓練,他們兩位在這回演出中,一個提問「人如何被生出來?」一個具現「死後的生命之線」。兩齣戲共同坐落於《過去的未來》一名下,高俊耀說,「過去、當下、未來」都可能是「過去的未來」所指,那麼,其中的不確定感,以及由著時間而來的紀念效應,究竟在「人」身上如何生成?搬到劇場中,故事又如何被述說?這是兩位導演嘗試走出的過程。

攀纏於生命網的《孵生》

頂樓排練場懸掛一張巨大的繩網,四邊角綁縛在屋頂鐵架上,兩位姐妹時笑時嘯,肢體宛若蜘蛛以肢攀附,精神又如產後母蜘蛛食用伴侶的瘋癲。曾經我記得精神病房中,前夜縱身跳樓的精神分裂者的笑容,上揚弧度在妹妹臉上重現,我因此坐立難安,那種笑臉提醒了每個在場觀看的人們,生命的向度會橫跨到自己身上。而不能接受,可能就是姐姐的奔逃。
下了戲,導演羅淵德表面竟像個大男孩,陽光而正向的此類人種,還難以理解他如何寫出舞台上「只要不被生出來,就不會死」的台詞時,他就開始提起「出生」這件事,以及「真正出生」的差異。

念心理與諮商研究所的羅淵德,目前正在精神病房實習,他表示自己接觸過許多病患,在他們身上展現出的,是一種純粹而反差的情緒,有時喃喃說著自己的事情,下一秒毫無頭緒地突然大哭或憤怒,但帶著絕對純粹的眼神。羅淵德說,這些情緒,在每個人身上其實都存在,也因此,他試著在舞台上呈現情緒與生命脈絡的交錯,可能是家庭裡親人的糾葛,也或許是兩代女性間對於「身體對待」的張力。

這一種情緒的挖掘,在演員身上的發展,是來自經驗分享、排練與心理諮商並存的奇特過程。除了聆聽兩位演員生命經驗相互討論發展出的劇本,《孵生》在創作過程中,更結合了導演本身心理諮商的能力,飾演妹妹的林婉玉分享道,羅淵德除了身體訓練之外,更經常在談話過程中,帶領演員逼近情緒。這個一層一層剝除掉她們防衛的過程,除了羅淵德的探詢與追問外,顯然更仰賴的是三方的信任關係,許多的情緒構築成有機的網絡,向後再接力轉化為劇場元素。眼見著台上演員在網上攀爬、跳躍、扯動、翻轉,並掌控情緒的舒敞與爆點,顯然,由陳偉誠帶來的身體訓練,加上羅淵德的特殊擅長,劇中「如何成為一個人」,是從被色繩包裹進場出生之後,才真正開始探問。

喪禮上的荒謬掘墓秀-《死亡紀事》

從出生向死亡,始終是哲學探問的主題;而死亡之後呢?《死亡紀事》導演高俊耀說,生命從來不因此中止。

採訪過程中,高俊耀拿出一本厚厚的新聞資料,翻開滿滿全是馬來西亞華人過世後,因著宗教、政治等原由,被回教宗教局挖出屍首安排另一場喪禮的報導。翻著翻著,原本在劇中的荒謬感,突然被現實所遮蓋。生命的華麗荒謬劇碼,不過如是。由馬來西亞演員蔡德耀與導演一同演出的《死亡紀事》,正是從一具屍體開始,一對喪禮上的兄弟,觀看著父後的失控事件,翻滾追索的是已逝之人的生命線。

兩位同操著馬來西亞口音,英語、中文、馬來語滿場飛,「我們」、「他們」、「我們」、「他們」不止口,兩位演員加上一具不在場的屍體,拉出了華人離散史裡的小血塊。重現又誇大了喪禮儀式的表演性,來自華人喪禮代父受罪「破城門」的闖關遊戲,在場上演出富有節奏感的追隨走位、翻滾與人聲,高俊耀說,事實上,「破城門」在真正的喪禮上,也確實是讓現場氣氛高漲與較為輕鬆的儀式。而帶著語言、儀式和宗教上的戲劇轉譯現實,高俊耀說,一切不脫認同的問題,但在認同過後,劇場上「如果觀眾看完覺得是一種異國的、與我無關的感受,那我想我就失敗了」,因此,對於情緒的羅織和轉化,比起羅淵德,高俊耀更為細膩與不著痕跡。他說:「情緒不能直接變成表演,因此我們花了很多力氣去找到那個轉化的過程。」

同樣經歷身體的訓練,團員們經常得忍受的是整個小時內不停地翻滾、跳躍、奔跑,超耐力的過程最末感受到精神脫出肉體的狀態;類似的訓練,導演高俊耀與蔡德耀,最常做的事就是一同做身體運動,經過碰撞而來的,並非我所猜測的「默契」,而是「你可以讀到對方的身體」。似乎是這樣的狀態,場上兩人時而追隨、同步又或卡農節奏的輪替,宛若是一場喪禮的伊索寓言,拉出的社會脈絡,則在倆人對話或舉措中被一一揭露,無須多餘的道具與配樂,紙牌一樣地排玩金銀紙錢似的,觀眾在或笑或靜的同時,都無法否認自己也如同紙牌般會被擺弄其中,無論是宗教的或家族的網絡──更何況,「每次事情發生後,最後不了了之的原因,都是牽涉到政治敏感問題,因此無法繼續向下追。」

無論事件、情緒或身體,都無法直接放置在舞台上變成表演,「倘若是自己在歇斯底里,觀眾無法感受到,因此如何擴散或感染,才是表演重要的過程。」羅淵德說著,高俊耀想了想,接著說:「所以我一直在尋找的,應該就是如何在劇場裡頭說故事,試著呈現出『找到過程』這件事。」兩個人,一邊找生、一邊挖死,巧的是,就在決定做場《過去的未來》後,姐妹與兄弟也相繼出生;台灣與馬來西亞,分別解讀土地上的「人」。
我看著高俊耀的屍體,突然地想起我在馬來西亞定居的親人,每回操著馬來西亞口音的語言交錯,那個模糊的印記突然烙印上「華人」的陌生名稱,「如何成為一個人」提問過後,究竟會往何處長?也許是閉幕後,導演的問題才真正發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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